張沐從詔獄中出來時，天色已經不早了，他的臉上有著幾分疲憊，但同樣帶著異樣的神采，因為在他的手中已經有了兩份供狀，一份禦用太監梁柳的，一份當朝工部尚書方浩的。

這兩份供狀盡皆是張沐最想要的，現在他得到了。

時間緊迫，張沐只想第一時間去找曾家軍，因為接下來就是曾家軍出手的時候了。

但張沐剛走出南鎮撫司詔獄不久，便被一衣著普通的男子攔住。

“拜見張大人。”男子跟蹤一小段路，見四下無人，便主動趕了上來。

張沐早有察覺，也看著對方，道：“誰叫你來的？”

男子道：“小人是徐階徐閣老府中的下人，閣老想請張大人抽出空時，務必前往四海酒家一敘。”

張沐道：“徐閣老已經在那裏了？”

男子道：“閣老等候大人多時了。”

巫蠱之禍一出，滿朝文武都風聲鶴唳，此時無論是張沐還是東廠督主黃錦，錦衣衛副指揮使劉守友皆是非常人物，其他官員貿然接觸難免會引起各種猜疑，徐階選擇在一處酒樓相約也算正常。

張沐沈吟少許，還是點頭應約了。

四海酒家，一處頗為偏僻，但酒菜還算小有名氣的酒樓，二樓一間雅致包廂內，徐階一看到張沐，便立刻主動急急迎了上來。

張沐先拱手行禮，這才不急不緩的開口道：“徐閣老這麽急著找下官，可是有事？”

徐階一瞪眼，道：“張老弟，你還跟老夫裝糊塗嗎？”

張沐道：“看來閣老是為巫蠱大案了？”

徐階也開門見山道：“老夫想知道張老弟下一步想幹什麽？”

張沐道：“裕王和皇上都身中毒蠱，景王便是最大的嫌疑，皇上就算查不出證據，也會對景王多了一分猜疑，此時閣老幫裕王打掉景王，裕王與閣老結盟一同對付嚴黨。這本就是我們之前的計劃，下官做得不夠嗎？”

徐階道：“但老夫萬萬沒想到除了毒蠱，還有巫蠱鎮魘之物，你的想法絕沒那麽簡單，你還有事瞞著老夫，可對？”

毒蠱，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也就和其他下毒一樣，往大了說也僅僅是陰毒的殺人手段，牽扯到一眾歪門邪道的妖醫罷了。可巫蠱就大不相同了，常人或許很難想象此中玄機，但從漢武帝因巫蠱之禍殺太子，逼死皇後，殺的長安城血流成河就可知道此事會有多可怕的後果。如今巫蠱出現在了更癡迷神仙道學的嘉靖帝身上，徐階身為當朝首輔自然急紅了眼，他很清楚，以張沐的才智心機很清楚巫蠱之禍會有多嚴重的後果，可張沐還是做了此事，那張沐的動作豈會小？

張沐看著焦急模樣的徐階，心中略作思量，終於說道：“也好，此事還需閣老從旁助力，是該跟閣老先說清楚的。”

“請說。”徐階急道，這位沈穩謹慎的老臣這般焦急模樣的時候並不多見。

張沐道：“我要借巫蠱之案除盡跟倭寇有勾結的官員。”

徐階不由皺眉道：“我們與嚴黨鬥，如何又跟倭寇扯上關系了？”

張沐道：“其實那些通倭官員我早想對付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此番我在為藍道長報仇之時，無論是鎮魘之物，還是對通倭官員下手都是臨時突想，諸多事並非都早有算計。”

徐階長聲道：“老弟，咱們與嚴黨是生死之鬥，如今好不容易占據了上風，你如何不趁此良機將巫蠱之禍引到嚴黨身上，將他們徹底除去？”

張沐反問道：“如何引？”

徐階面露沈思之色，只是他雖然知道巫蠱之禍誰沾上都得死，可具體如何讓皇上相信事情與嚴嵩有關他也一時沒有好辦法。

張沐則道：“嚴嵩老奸巨猾，幾乎沒有破綻。嚴黨人數眾多，勢力龐大。之前我們利用陸炳之死，利用藍道長做皇上最相信的扶乩之術，尚且沒能徹底扳倒嚴嵩，甚至還是處於劣勢。此番巫蠱之事已經發現於遂寧宮，那裏的的確確有倭寇的細作，推到倭寇和通倭的官員身上簡單。可若強行推到嚴黨身上，依閣老看，嚴黨是會坐以待斃，還是會力證自己和巫蠱之事毫無關系？”

徐階沒有回應，這答案一目了然。嚴黨是自己的罪都能顛倒黑白撇得幹幹凈凈，更何況是跟自己毫無幹系的罪？

張沐又道：“以嚴黨的可怕手段，證明一件跟自己毫無幹系的重罪想來並不難，到時他們反咬一口，那就不是嚴黨與巫蠱之禍有關了，而是我們要借巫蠱之禍除掉政敵，陷害重臣。結果只會是我們在大好形勢之下一敗塗地！”

徐階心中一淩，他本就是極為謹慎之人，自然也知道張沐說的可能不是沒有。

張沐道：“所以除非閣老能想出一條萬全之策，將嚴黨徹底跟巫蠱之禍聯系到一起，否則最好不要冒險。”

徐階不甘道：“只是張老弟引出巫蠱之禍本為神來之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這麽放過嚴嵩實在可惜。”

張沐臉色一沈，驟然反問道：“莫非在閣老眼中只有嚴嵩一個政敵，莫非閣老除了首輔之位再不關心其他事？”

徐階連道：“張老弟這是何話？”

張沐道：“那為何我要借此機會除盡通倭官員你毫不關心，眼裏還是只有嚴黨？大概在閣老眼裏，與倭寇勾結的官員並不會威脅到你的首輔之位，算不上禍患吧？”

徐階面色驚變，連忙起身拱手道：“老弟錯怪老夫了，如果老夫能穩坐首輔之位，通倭官員大可一一鏟除，可若我們讓嚴嵩東山再起，那一切豈非都是水中花鏡中月？”

張沐道：“閣老的解釋多少還是有些牽強的，我只希望我助閣老倒嚴沒有錯。”

話已至此，徐階也不再堅持，而是再度拱手道：“願聽老弟妙計。”

張沐微微抿嘴，還是將方浩的招供遞了出來。

徐階接過供狀後越來越心驚。如果真如供狀所說，那朝中與倭寇有勾結的官員簡直比他想的要多得多，單單三品以上的大員就有六人，五品以上二十人，京城有，地方也有。文官有，武將也有。大大小小官員加起來不下於百人，這麽多人通倭賣國足以動搖社稷了。

“張老弟，這……這……”徐階臉上盡是震撼，他不敢相信朝中官員竟有如此多賣國之人。

張沐道：“這些人的確都是我讓方浩寫的，他自然不會知道那麽多。但我可以向閣老保證，裏面每一個人都沒有冤枉，各個皆有實證！”

徐階忍不住道：“何為實證？”

張沐道：“與他們勾結的倭寇我也會一柄抓到的，到時兩邊對證，自然一個也賴不掉。”

徐階再度倒吸一口涼氣，道：“觸目驚心、觸目驚心啊！張老弟的苦心老夫知道了。”

張沐道：“倭寇對皇上行巫蠱之事，這些人又與倭寇勾結，想來皇上是一定不會放過他們了，閣老身為首輔，到時候還請助力將他們繩之以法。”

徐階正容道：“這是自然。”

“好。”張沐也笑了，又道：“其實與倭寇勾結的還有多名嚴黨高官，但反而都被我有意忽略了，閣老可知為什麽？”

徐階道：“嚴黨牽一發而動全身，老弟是想萬無一失的除掉通倭官員，而後再轉手對付嚴黨吧？”

多面樹敵，分兵而戰即是兵家大忌，也是官場之鬥的大忌，這道理深喑官場之道的徐階又怎麽會不知道？

張沐道：“既然巫蠱之禍引不到嚴嵩身上，那至少也讓嚴黨上下都別阻礙我們。反正我們利用毒蠱對付景王的目的達到了，相信皇上遲早要動景王，一旦景王失勢，裕王便會全力幫閣老對付嚴黨，到時只要朝中嚴黨全部除掉，嚴嵩罷官，嚴世蕃獲罪，朝中再無一人替他們走動說話，他們想翻身也沒資本了。如此對付嚴嵩雖然慢了些，卻也是最穩妥的。”

徐階道：“老夫謹小慎微十幾年，這般穩妥的辦法老夫最是喜歡。”

張沐笑了笑，也拱手道：“好，下官還有事，那就先告退了。”

“好。”徐階點頭。

看著張沐離去的背景，徐階眼中也是帶著幾分忌諱之色，這真是一個越相處越發現其可怕之處的年輕人，徐階甚至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他的敵人，現在會是什麽結果。

離開四海酒樓後，張沐加快了去找曾家軍的腳步。

官府對官府，江湖對江湖。將那些通倭的高官繩之以法只能依靠皇權，曾家軍對付不了。但由曾家軍出手對付妙音坊、新陰堂則是再適合不過了。

事實上嚴嵩是當年害死父親的主兇，張沐比誰都想盡早讓嚴嵩付出應有的代價，為父報仇。但他還是選擇了對付通倭的官員，這其中的原因除了對徐階說的很難將巫蠱之禍強行引到嚴嵩身上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倭寇是當年揚州血案中害死他母親的兇手。

鏟除嚴嵩是為父報仇，鏟除倭寇也是為母報仇。這其中有國仇也有家仇，盡皆不共戴天。而將那些通倭的官員除掉則是張沐為母報仇的真正開始。

悶熱的天氣裏忽然狂風大作，不多時便已烏雲密布、大雨滂沱，夏日的天總是風雲突變，街上的人紛紛奔逃歸家，張沐身處暴雨之中，很快也消失在了暴雨之下。

暴風雨猛烈、急促，令人窒息，也不由期待著雨後涼爽的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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